□戴春兰

　　田野是一匹奔流不羁的骏马，得亏一条条苗条优美的田垄，那青碧金黄才没有肆意流淌，显出秀气规整，成了不拘起兴韵脚的山歌，回响在青山碧水之间。

　　闽西多山，难得见大片大片平整宽阔的田地，大多在山坳、山坡、路边卧着些田地，老古话讲：“蓑衣垄”，即言蓑衣下能有一丘田呢。于是田垄随形就势，分明是初学书法者春蚓秋蛇似的时断时续，却格外朴拙自然。晒得黝黑的孩童，赤着脚欢快地奔跑、跳跃，如踩在钢琴键上，那笑声洒落下来，就把整个明媚的春介绍给你。

　　别以为田垄只是为了给亲密无间的地画一条界线，它更像小憩的茶亭。烈日酷暑下，累得汗涔涔的农人，喘着粗气坐在向阴的田垄上，喝了茶水解了渴，掏出金黄的烟丝卷上一支点上，比买来的热辣够味，才长吁口气，摘了斗笠，蜿蜒成小溪的汗水渐渐敛干。听着蝉鸣蛙叫，望着沉甸甸勾头的稻穗，划算今年的收成，止不住笑意盈盈。老牛甩着尾巴慢悠悠沿着田垄吃草，长舌头卷着草叶刷刷几下紧咽下去，看着匆忙胡乱，农人心疼地连扯几把鲜嫩的草送到牛嘴边，看它嚼得满嘴泛白沫，拍拍它的头说：“辛苦你啦，老伙计!”老牛偏转头感激地望向主人，眼睛清亮深邃，对自家的担子一目了然。人误地一时，地误人一年，可耽误不得哩!稍作休息，人和牛便一同走向田野深处，重复之前的劳作，直到月华中天。

　　近午时分，家中十二三岁的妹子担了茶饭来，袅袅婷婷，风摆荷叶似的，将茶饭摆在树荫下的田垄上，冲着田野中躬耕的身影喊一嗓子，声音清亮动人，客家话特有的尾音在每个人心上颤了一颤。农人便三三两两洗了手聚拢来，蹲坐在田垄上开始吃饭。路过的风轻巧温婉，所有的虫儿幸福起劲地歌唱，蚂蚁排着队赶来凑趣，饭菜本也寻常，却格外香糯甜美。

　　田埂上蔓延着绿毯似的青草，惜地如金的农人，在给地除草时顺手点几个窝，撒上几把豆子，劈头盖脸浇水撒肥。过不几天，那些豆垄豆便忽悠悠在风中招摇，待到秋风一起，黄叶下汇聚了串串饱满的豆荚，诱惑你急不可耐去收成。连叶带杆一并割下，放到大锅灶上，柴火熊熊，只在水里加一些盐煮熟。全家人围坐在一起，边剥壳边吃，豆子绵软，自有泥土汩汩的清香。秋收乏了的农人再倒上两杯自家酿的米酒，惬意地眯缝了眼品味，咂摸出好一个丰秋!

　　田垄边往往依傍着一条淙淙潺潺的小溪，水流沁凉，清澈见底，茶筒放到水里，日头再毒也清凉可口，温言安抚焦渴的心。傍晚回转家时，浸入水中洗净手脚，浑身一激灵，疲乏便不见踪迹。遇上旱季，只需在田垄上掘了个口子，那水流便推着挤着去亲吻每一寸土地，田野便乐不可支地绽放出蓬勃笑颜。

　　溪流里自然少不了层层叠叠黑褐色的田螺，稍弯弯腰，像捡花生似的捡回家，用清水漂洗一晚，在热花生油里爆炒，加入些葱姜米酒，鲜香得恨不能连舌头一并吞下。小虾也多，要小半天才能凑得齐一盘，偶尔能抓到滑溜的泥鳅，一并炸了吃，满嘴流油，唇齿留香。还有色彩斑斓的“蓑衣帕”，抓到透明的玻璃瓶欢快地游动，命很长，能牵绊住许多痴痴的目光。孩童用树枝做成的筷子捞蚂蝗，那些个在水里妖娆游动的鬼魅被裹上细纱，放在烈日上暴晒成干，来发泄平时常挨咬流血的恼怒。

　　孩子是永不知疲倦的，全身晒得只剩牙齿和眼白是白的，也不管活计紧不紧，撅着屁股在田埂上抓蟋蟀，看他们争斗。捕蚂蚱，烤着吃，色味都比烤肉要好得远。还能拍蜻蜓，追蝴蝶，学青蛙四处蹦。累了，渴了，拎根地瓜，抓把花生，到溪流边洗洗便送到嘴里，汁水鲜嫩得如同朝露。打个饱嗝，眼皮沉重起来，躺到田埂上，青草当床垫，斗笠半遮头，不一会儿便酣然入梦，那梦定是响晴绚丽的呢!

　　月亮升起来了，月影朦胧，整个田野像笼着青纱的梦。田垄却醒着，远远的有双双对对年轻的身影结伴而来，低语呢喃，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。忽听得一个男声朗诵似地表白：“我牵着你的手过田垄，我的新娘，我在前面，你在后面，月亮在中间……”田埂羞红了脸，转身紧抱住宽厚的田野，心儿都醉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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