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赵玉明

　　经霜，是经过霜，也是经历霜。在故乡，真正的降霜，总是走在节气的身后，比节气稍晚一些。

　　经霜的白菜，好像为了取暖，菜心抱得很紧，卷在一起。外层的叶子开始失去水分，变白变干，脉络毕现，用力护住菜心。经霜后，白菜不但外表发生了变化，味道也有了极大的提升。霜后的白菜，好熟，易烂。吃在嘴里，平实中有清甜，清淡中有回味。如一个未经世态炎凉的年轻人，突然经历一场变故，遇人遇事，有了波澜不惊的坦然和成熟，有了欲说还休的内敛和深沉。

　　辣椒经霜，腌起来不腐烂。霜后的辣椒，经历过秋风的摧残，经历过晨霜的凌虐，蔫巴巴的，无精打采。辣椒树已经掉光了叶子，杆身也从青绿变得枯黄。霜后的辣椒，母亲全部摘回家，冼净，晾干水气。加了蒜瓣、生姜一起剁碎，撒上食盐，装进酱色的老瓷坛里腌好。吃到第二年初夏，新鲜辣椒端上桌，腌辣椒都不会腐烂。季节的变化真是很神奇，从霜前到霜后，短短一个节气，经霜的辣椒，挥发了体内多余的水分和杂质，经过沉淀，留下来的都是生命的养分和筋骨，腌起来才不易腐烂和变质。

　　在故乡，菜地的冬瓜，都会留几个经霜。霜后，冬瓜上了一层霜粉，一脸的沧桑。挂粉的老冬瓜，摘回家后，母亲总会留一个放在墙角。母亲嘱咐我们：这个冬瓜不要用手去摸。

　　我就不信。趁母亲不在家，偏要好奇地摸几下，瓜皮摸起来很光滑，忍不住多摸了几下，两手粘满白色的霜粉。半月后，虽然冬瓜看起来还很完整，但开始渗出腐水，里面的瓜瓤已经开始腐烂。母亲见状，只好拿了一个脸盆去收拾。母亲从下端把冬瓜抱起，刚放进脸盆里，瓜蒂的上半部，里面的瓜肉全部软烂，看似完好的瓜皮，一触即破，母亲两手粘满了酸臭的瓜水。现在想来，冬瓜里并没有秘密，也没有住着神明。我擦掉的霜粉，那是冬瓜防腐的天然保护膜。

　　霜降以后，雨水日少，地气散发，土地干燥。墙根儿下的青苔慢慢黄了下去，如黄毛狗的皮毛一样。霜降了，苔色发白，苔衣卷曲。我以为青苔死了，再也不会活过来。点一根火柴，苔衣扑哧扑哧烧起来。一场冬雨，，下了一夜。第二天太阳出来，冬日暖阳，几天后，青苔又绿了。“人可以被打败，但不可以被打倒。”海明威的这句话，也同样适合青苔。

　　“经霜”一词，最早出自杜甫诗《怀锦水居止》之二，“层轩皆面水，老树饱经霜”。这里所写的老树，在故乡的乡村，有很多棵。特别是村头的那棵老枣树，经霜后，叶子飘摇几天，全部凋落，剩下一树的枝干，藏不住一点秘密。一个空鸟窝，端坐在高高的树杈，松松垮垮，寂寞如一间老屋。李渔赞冬树“见雨露不喜，睹霜雪不惊”，老枣树莫过如此。春来发芽，夏来结果，秋来收获，冬天就坦露一树枝干晒太阳。任花开花谢，任云卷云舒，风霜侵袭，宠辱不惊。顺应四季，在冬天，枣树无叶无花无果，呈现生命的本真状态。卓然独立，骁勇刚劲。

　　植物的生命之门，如何奥秘地开启，也如何奥秘地闭合。大地上的草，苍苍茫茫。春天里，最先破土而出的第一片绿叶，也将在秋天最先回归泥土。霜后的草，一脸的慈祥意念，自带枯草的温暖和芬芳。大地上众多的植物，经霜一打，就蔫了，枯了。丝瓜的藤，豆角的藤，葡萄的藤，还有那一池的莲，都瘦成了国画里的枯笔。

　　四季轮回，节气本是一个整体。冬天不是要阻止春天，而是要孕育春天;黎明不是要反对黑夜，而是要疏散黑夜。而经霜，玄序清冬，素妆朝天。霜后，立冬、小雪随之而来，春播夏长，秋收冬藏。上苍专门安排这样一个季节，这样一段看似无为的宁静时光，是给万物以安养，默默酝酿，为春天蓄积萌发的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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