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闻李花香(下)
□ 魏言
五
释怀后的母亲像这棵屹立挺拔的李树一样,接受着阳光雨露的恩赐,拥有春之艳、夏之光、秋之绚、冬之傲。
岁月忽已暮,一晃十二载,母亲度过了她人生中最坦然最幸福的时光。但她的病也愈发严重了,小便失禁越来越糟糕,父亲每天要为她换洗几十条裤子,小便长时间的浸泡使她的臀部长满了湿疹和褥疮,手背、脚背和额头的静脉血管已经再也找不到扎针的地方了,尤其是心脏、肝肾功能已极度衰竭,她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,在残风中左右摇曳着。
春节前夕,家乡气温持续走低,母亲的病情雪上加霜。病床上的母亲气息奄奄、气若游丝,父亲时刻守着她,在她耳边大声喊道:“别睡,别睡!”
“最不放心的是你,你一定要再找一个……”母亲躺在父亲怀里,留下了人生最后一句话,那双像星星般明亮的眼眸慢慢地暗淡下来,直到缓缓闭上……
任凭父亲撕心裂肺地呼喊着,还差几个月就满七十岁的母亲还是走了,在这个家家团圆的春节里,带着一身病痛走了,带着对家人的眷顾走了,远离了我们的视线,远离了与她一辈子相濡以沫的父亲。
父亲把悲恸藏在心间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连夜写下了数千字的祭文,描述着母亲的一颦一笑,追忆与母亲的点点滴滴。
母亲生前曾告诉父亲,她死后就安葬在老屋后面,要与房前那棵李树遥遥相望。
母亲出殡时,一团团一簇簇雪花铺天盖地,天地间,苍茫茫,白皑皑。在低沉的哀号声中,父亲独自站在李树下,远远看着装有母亲的棺材缓缓入土。李树下的他两鬓斑白,两肩雪花,两眼泪光。
接连几日,雪地里,凄风中,李树下,父亲靠着树干,猛抽着香烟,脸庞在浓浓的烟雾中若隐若现,那么沧桑,如此孤寂。我悄悄来到父亲身后,给他披上母亲织的那件毛线大衣。
“这就是生命的轮回,没事,进屋吧!”父亲拍了拍我的肩。
六
天凝地闭间,老屋前的李树光秃秃的,黑黝黝的树干、盘曲的虬枝,格外寂寥孤单,沧桑悲壮。
“我哪儿也不去。”面对我们的请求,父亲决意留在老家。
春分过后,气温渐渐回暖,屋前屋后一片新绿,唯独那棵李树迟迟没有发芽。父亲心急如焚,请来农艺师,得到的答案是树龄太长,加之经历了严冬的酷寒,所有树枝已被冻死。
“何时能开花?”父亲问道。“三年后吧。”农艺师回答。睹物思人,父亲每天一开门,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棵李树。我们商量着,李树几年后才会发芽,倒不如移栽屋后。“它就是永远不发芽、不开花、不结果,也不能移走!”父亲激动的声音中带着愤懑。
父亲成天在李树下转悠着,宛如当年刚把李树从山上移栽回来一样,锄草、翻土、施肥,把树枝修剪得整整齐齐。冬天,他把厚厚的膜盖在树枝上,以防树枝再受到冰雪恣虐。
冬春更替悄无言,第二年春天,李树的枝丫间隐隐约约露出几点新绿,这些新绿在阳光下三三两两跳动着,像精灵一般挂在树枝秃条上。叶芽开始萌发,带着对春的向往,它们用力舒展开来,李树又像一把大伞般支撑在原地。
老树发新芽,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,在树下手舞足蹈起来。
该是完成母亲遗愿的时候了。我们四处张罗着,在家乡,哥哥嫂子们发动所有的亲戚和朋友;在省城,我拿着父亲的照片往返于各个老年人婚姻登记所,大家铆足了劲想为父亲找个伴。
而父亲的心却像一块石头,安之若素,波澜不惊。“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。”一天,父亲给我们的手机群发了两句诗。一瞬间,我们明白了父亲的心思。
父亲在李树附近种上了各式各样的花木,有紫薇,有丁香,有桂花,花花绿绿,郁郁芊芊,小院充满生机,但最耀眼最挺拔的还是那棵李树。
皓月当空,李树下,父亲坐在石凳上浅吟:“银盆撒清辉,万籁入梦乡。老翁石凳坐,独闻李花香。”诗罢,他拉起了二胡,曲子飘过树梢,婉转悠扬,绵长不绝。
风停了,太阳慢慢探出了头,一簇簇李花在阳光的照射下,晶莹剔透,带着清香。五彩斑斓的蝴蝶驻留花瓣,蝶和花呢喃着,花和蝶缠绵着,犹如当年父亲和母亲依偎在树下说着悄悄话。
父亲来到母亲矮小的坟包前,他弯下腰,用衣袖轻轻拂去祭台上的尘土,缓缓坐下,凝望着那棵花白如雪的李树。
杨柳依依,芳草萋萋,母亲的坟包不远处,父亲去年种下的李树种子正破土而出……
(作者单位:四川省公安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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