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庭栀子香

　　□戴春兰

　　在乡人眼里，栀子如邻家土狗一般极不显眼。不及腰高，丛丛簇簇，田头地尾，山脚路旁，院中屋边，哪哪都有它的身影。那叶呈椭圆卵形，单叶对生或三叶轮生，筋络分明却平滑，四季都油亮有光泽，绝少虫吃鼠咬的痕迹，好似弥漫着书卷气的女子，在漫山草木中格外出挑。

　　在栀子的枝顶或叶腋长出细长的花萼，托举出小棒槌似的白色花苞，越来越鼓鼓囊囊，俏生生就像嘟着嘴的小妹子。风儿轻轻一胳肢，这花苞终于掌不住，“扑哧”一声轻笑，却还略微羞涩。六瓣风车样重叠的花瓣訇然绽开，中间还紧旋着第二三层，似喜还嗔模样。第二三层开了，嫩黄色棒形的花蕊才显露出来，可不就是少女初恋的芳心，慢慢慢慢才向那个他敞开。

　　朵朵栀子花像赶赴一场盛大的舞会一般粲然绽放，粉雕玉砌，肥厚洁白，让人疑心是未化的雪的精灵，好似漫天白云栖息下来。它亘古未变的纯净，如同穿着月白侧襟衫的乡间女子在人潮汹涌中颔首浅笑，固执得让人心醉更让人敬佩。朱淑真诗曰：“玉质自然无暑意，更宜移就月中看。”极赞其超凡脱俗。

　　栀子花的香气热辣豪放，如春雨骤落，如海潮汹涌，连成片，涌成云，汇成海，几乎覆盖了每一寸水田，每一条沟渠，每一处河滩，甚至每一缕目光，每一次呼吸。哪怕从枝头摘下好几天了，也加入茶叶中增香，花瓣萎黄，居然香气不减。许多文人雅士不喜它花香过于浓烈，登不得大雅之堂，可是它照样不管不顾不由分说，全力释放浓浓爱意。“我就是要这样香，香得痛痛快快!”忽然忆起汪曾祺先生如此为栀子花代言，不禁为他的不羁率真莞尔。

　　我家后山满是栀子花，花开时节，整座村庄暗香浮动。乡邻们都像喝了三大碗米酒似的微醺模样，嘴角含笑地踱步在青石板上。花下蜂围蝶阵，嘤嘤嗡嗡传粉采蜜，幸福地吟唱起感恩天地的歌谣。

　　孩童们摘下栀子花去了嫩黄的蕊，穿在柴草上，随着风随着水滴溜溜地转，牵绊住小半天痴痴的视线。乡间女子更喜欢小心地采下，藏在衣兜里，插在发际耳旁，那股清幽馥郁便能整天弥漫在心间，连梦也缀上一抹轻笑。“栀子花，白花瓣，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……”多年之后，静听那首《后来》，遥望高渺的蓝天，鼻翼又穿过栀子花的香，困顿的心突地被回忆轻扯了下。

　　祖母更是笑意盈盈。她静静地等待栀子花纷纷凋落，等着花蒂上又座上果子，渐渐如花生，如枣儿，终如花苞一般大小，慢慢成熟变黄，成了黄栀子。

　　秋风一起，祖母便带着我们几兄妹上山去采黄栀子。在蒂处轻轻一掐，栀子应声而断，落入袋中。装满两大袋，用绳子绑紧，扁担一挑，风摆荷叶似的转回家中。用井水清洗干净，摊在谷笪上晒干，可供一年到头日常使用。

　　祖母是骨科的赤脚医生，四里八乡的人都寻了来，百治百好。彼时还没有普及用伤湿止痛膏，房间里的木桌上便密密放着浸了各种消肿的止痛的中药瓶瓶罐罐。

　　如果是脱了臼甚至碎了骨的病人，祖母双手用尽“暗劲”轮番按捏，另一只手托着、摇着，大概二三十分钟才可收手。我眼见祖母累得满头大汗，便从厅角寻出石药窠，抓出一把黄栀子，在大坪里拔几棵“猪屎草”淘洗干净(这是老家的叫法，其学名不得而知，我很愿意就这么唤它们，如同唤自家的孩子)，再加入一些石膏，便欢快地捣成泥状。草本特有的腥香混合着栀子香四溢出来，带着点山歌的清新沉静，格外清洌，药泥也像经历一场热烈忘我的爱恋一般浓酽。

　　祖母再细细按捏着检查一遍，就把栀子药泥敷到红肿的皮肤上，就如甘霖降在干涸的土地上，患者那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庞很快舒展开来。祖母边用纱布或夹板包扎，边轻声细语地叮嘱少动弹少用力。药泥干了又换，干了又换，温柔地抚慰着刚刚复原的腠理筋骨，使它们不再暴烈不再乱蹿。我相信，正是奶奶的手法，加上这些神奇的药泥，那些病人才康复如初，即使碎了骨的人也能让骨头重新排好再长齐，除了阴晴变天时的隐隐作痛，他们再想不起那次痛苦的经历。

　　病人不论贫富，祖母总是热情地接待，认真地医治。乡下人都不宽裕，给的谢仪也五花八门：有的是自家产的鸡蛋啊粉干啊，有的是年节喜庆时做的子，少有包或大或小的红包的。祖母从不计较，笑笑收下。因此，大家都非常尊重祖母，年节下家里收到的鸡腿、子一家人吃到正月十五都吃不完，每次乡人请客，祖父母都当仁不让地坐“上席”。

　　最妙的是做成老家特有的栀子豆干呀。把黄栀子拍碎，熬得浓稠黄栀子水，滤掉栀子留水，把巴掌大小四方的豆腐干浸染得黄澄澄的。放在烤笼上用炭火慢慢烧烤干，再撒些细盐巴。小口小口细嚼慢咽，豆香混合着栀子清香萦绕舌间，柔韧细腻，配酒佐餐，哪怕白嘴吃，也齿颊留香。

　　如今，栀子豆干和杨梅、米酒、百里荷塘排成队做了老家的名片。各家马头墙的老屋修旧如旧，成了“唐宋古村”的网红打卡点。来采摘杨梅，来赏花休闲，顺道品尝美食的游人络绎不绝。我的父老乡亲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流下劳作的汗水，让小村沉寂良久的梦也迎着光辉的花朵绚烂开放。

　　而我更喜欢与栀子花静静相对，见证着万物的勃勃生长，人情的温暖和美好……内心就是充盈的，丰富的，从容而有力量!

　　责任编辑：林少颖